gb 下神坛 下
07.
你从来不是一个缅山喜欢的学生。
你很清楚。
那是在和国七十三年,缅山在燕山之上,开宗学之门,谈经论义,天下寒门学子,来者不拒。
你和你同乡一起乞讨的几个小乞丐一起千里迢迢奔去燕山,路上,那几个孩子全都死了,反而是最小的你,满身是血,跌跌撞撞上了燕山。
缅山给你起名水。大家叫你小水。
你很喜欢这个名字,因为在这之前,你是没有名字的,大家都叫你没娘养的。
但是后来,长大了些,你才明白了这个名字的缘故。
你恨极了。
于是后来当黑王问你的名字,你说:
我叫仇水。
你学东西学的很快,又有一股狠劲,做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命,不论学什么都是学的最好的。
你满心欢喜,以为缅山一定会最得意你的,你比别人都聪明,也敢做所有别人不敢做的事情。
但是没有。那些不如你聪明的孩子都可以进到内殿,蒙受指点,但缅山总是略过你。
他对待你和对待其他人别无二致。
那么多的学生啊。那么多,他漠然坐在殿中,虚虚扫一眼殿下、殿外跪着的、宛如铺成一卷长画的无穷无尽的学生。
你是隐在其中,你太小了,缅山从来没有注意过你。
为什么?到底为什么?
难道只是凭缅山的一眼,还有他那一句“心性不纯”吗?
……
漫漫长长的年月,你都不记得有多少年。最后这些过往,定格成一个画面,时间被无限拉长,你困在那个画面里,无数次的梦中,怎么也走不到头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里,大殿里里外外都是人,你如何也挤不到前面,只能站在雨里,浑身淋的湿透,也不舍得走,听着缅山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回荡,所有人垂着头,面容模糊,恭顺的聆听。
你仔细记下缅山说的每一个字,因为那是大和国的首辅,可是整个国家最有智慧的人啊。
大殿后的燕山隐没在云雾里,朦朦胧胧。
……
缅山在你的府中养病的日子过得很平静。
读书,饮茶。
本来你的府中众人都是沉默的,因为你的阴晴不定。多添了缅山一个,还是很安静,并没有什么分别。
缅山是极爱干净的,每天都会花很多的时间舔毛。
只有这个时候,他才会流露出一点猫儿的性格,有一点懒懒的,时间被拉的悠长,他也好似不再和你离得那么遥远。
这是你最喜欢的一段时光。
很多年之后,你常常回忆。是春天吧。直到你很老了,你还记得那个时候,门外的桃花是怎么纷纷扬扬、慢慢地落下来的。
你每日下午都会到缅山的客房拜访他,请教一些问题。缅山解答了你很多困惑,虽然他往往只会说几个字。
到后来,你已经没有什么问题问了,仍然日日都去,问一些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。
因为,他终于——是你一个人的先生了。
旷野茫茫,那些杂乱的人影终于消失了,缅山的目光,终于只看着你一个人了。
他的话是给你的,独属于你一个人。没有别人。
虽然只有一刻钟。
那也足够了。
08.
缅山的伤好了。
他第一次和你告辞,是在春末的一个早晨。
“老师有想到去哪里,要做什么事情吗?”
你坐在蒲团上,给缅山慢慢斟一盏茶。
窗外的桃花已经落尽了。
“还未有。”缅山说,“但左右是传布宗义,惠及百姓,云游天下也未尝不可。”
传布宗义?你突然很想笑。
传布什么宗义?他那套以和为贵、以仁为贵的宗义吗?当今的天下是黑王的天下,黑王以战养兵、税刑苛重,不断在兼并西域各邦,南下开拓海域,处处都在打仗,他难道要去和那些狂野而恐惧的百姓传他那劳什子“君子怀德,小人怀土;君子怀刑,小人怀惠”吗?
但你没有说这些。你只是不紧不慢掸了掸自己暗紫色的朝服,说:
“先生,现在处处都在打仗,实在太不安生。您不如再待一些时日,等外面太平了些,再考虑吧。”
后来有一日,缅山问你,你在做什么。
“您认为呢?”你笑着反问。
这是缅山第一次问起关于你的事。
“是在经商吗?”缅山说,“阁下的府邸中,绫罗绸缎,堆金积玉。”
“并非。”你诚实地答,“我继承了先生的衣钵。”
缅山沉默了一下。
“是什么人的幕僚吗?”他问。
你的先生真的对金钱,还有现在黑国的官制,没有什么概念。
难道随便什么人的幕僚,便可以到这步田地。
“是黑王陛下的幕僚。”你回答。
缅山的耳朵向后立起,猫瞳骤然缩紧。
“你曾在和王的庇护下,跟着我从师学道。”他冷笑,慢慢说,“结果你最后当了黑王的幕僚。”
其实不止。如果他知道,黑王如何吞并的和国,那样残忍而奇巧的谋略,是你一人的手笔,大概会永远后悔当年没有把你赶下燕山。
“良禽择木而息。”你说,“学生也是听从您的教导。”
你看他的眼睛。他的眼里已经是对你难以掩饰的厌恶。
他嘲讽的一笑,说:“恩即仇种。”
从此便不再和你说一句话。
09.
你五岁上燕山,十五岁离开燕山。
十年。
你尝够了被人轻贱的滋味,所以你拼了命地学东西,四书五经,奇巧机关。
你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,你只想学那些有用的、让你活下去的东西。不管是兵法还是刑道,什么都可以。
后来你离开燕山。之后,你到底如何呕心沥血,从黑王的幕僚,到帮助他一统九国,一直到最后取得这位疑心极重的帝王绝对的的信任,除了你自己,谁都无法想象其中的惊险艰惧。
不过五年时间,你成功爬到了权利的顶峰。
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啊。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,你也知道,为了守住这个位置,你的手上沾了多少血,那些无辜的人,尸体已经可以堆成一座座血山。
无数人畏你,怕你;无数人媚你、随你。
世间的一切宝物,你想要就会有人送到你的手中;想要杀谁,亦或让谁生不如死,也是易如反掌。
但你还是经常梦到在燕山上的时候。
缅山淡漠的眼神。
只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你一眼,你就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。你瘦弱、卑微、无人在意,只是一个卑贱的、无父无母的,人类的孩子。
你无数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,用手一摸,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。
你甚至做过一件蠢事。你曾经尾随一只兽人,从花楼后边的巷子一直跟到楼上。
只是因为他尾巴上的花纹很像缅山。
然后你就鬼迷心窍地跟了上去。
那是一只狸花猫,起初他吓了一跳,想要呼救;之后你拿出你的钱袋,他便喜笑颜开了。
他熟练的解开衣裳,柔若无骨,想要为你宽衣解带。
你厌恶的后退了一步。
他谄媚的神情空了一拍,有些惶恐,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。
你突然觉得,没意思极了。
一切都没意思极了。
你把那袋银子甩到他的怀里,转身走了。
狸花猫惊喜地尖叫。
没有人像他。
那个在和国家喻户晓的、最有智慧的人。那个你从幼童时候,就一直仰慕着的人。
没有人像他,哪怕一点点。
10.
知道缅山和看守他的侍卫起冲突,是在你某日下朝之后。
你快步朝别院走去。
你的府卫是黑王派来的一支宫中禁军,此时正围着别院,一层一层,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。
你走进去,缅山正坐在屋内的梨花木椅上,穿的整整齐齐,收拾停当。
他想要离开。
之后发现,府中的侍卫并不仅仅是保护他的安全。
他们得到了命令,除了你,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进来,也没有任何人……
可以出去。
满地狼藉。
缅山把整个屋子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。
“先生。”你还是那么叫他,好像看不到地上那些狼藉的碎片,径直走向桌旁,在另一张梨花木椅坐下,唤侍女端来一套茶盏。
“何故这么大脾气呢?”你笑眯眯地说,慢慢给他斟茶,“学生是为了您好,您伤病未愈,不宜出门行走啊。”
缅山眼神深深地看着你。他眼瞳的金色圈层浮现出来,闪着深深浅浅的光,那是他即将发起攻击的前兆。
但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了。
“与虎谋皮,终不果焉。”缅山说,“回头吧。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句话。”
你大笑。笑得几乎眼泪都出来了。
与虎谋皮。你难道不知道吗?但是已经没有路可以退了,这里是悬崖断壁,每走一步,后路就尽失了,你除了往前走,别无选择。
“先生啊。先生。”你终于笑够了,擦了擦眼泪,说,“您的生活是多么矜贵啊,您被和王,还有您的天资保护的太好,以至于已经看不清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了。您知道吗?”
“您以为您金尊玉贵的生活是凭天而降的吗?您以为万人之上的尊贵生活,只是凭大家都尊敬就可以达到的吗?您知道您喜欢吃的蓝鳍鱼,从鄯海一路快马加鞭运到都城,要耗费多么恐怖的人力物力吗?——而和王只是为了让您高兴罢了;您知道您饮茶用的每一套茶器,都是官窑出产,为了保证官窑的尊贵和独特,每烧制一套,就要砸毁数百套,那是多少工匠一生的心血,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件小小的茶盏,都可以让一个五口之家一年衣食无忧。”
你站起来,步步向他走去。
“您精读五经六义,通晓那么多智慧,但您看不透人心啊。”你笑中泣血,“您不知道,帝王之家,为了争夺帝位,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可以手足相残;饥荒灾年,为了博富人一嘻,父母可以把自己的亲生孩子的脊骨从中间折断,栽进花盆……”
“够了!”缅山厉声说。
你走到缅山面前,跪了下来。
你的膝盖被尖锐的碎片扎的鲜血淋漓。
“先生。”你看着他,眼睛大大的,毫无生气,但面上仍然挂了笑,“您知道吗?和国的人说我是豺狼,黑国的人民赞我是天女。前者希望我碎尸万段,后者则将我祭祀于神坛。但我不想要的,我都不想的,我只想做小水而已,我谁都不想做……”
“我甚至可以把我的真心挖出来给您看一看,只要您愿意看一眼……”
什么黑王,什么首辅,你都不在意。
你只想被困在燕山的那段时光里。
永永远远。
但是缅山只是疏离而又厌恶地看着你。
“你我之间从此两不相欠。你也不必再以学生自称。”他说,“请阁下开门,放我出去吧。”
……
你慢慢站起来。
“先生。”你再没有刚刚哀恸的情态了,语气慢慢冷了下来。
你舔了一下牙齿。
“您好像有些看不清局势啊。您还没发现吗?这一局——”你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顿说:“我-是-庄-家。”
“您有什么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。”
缅山突然发现自己用不上劲了。
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屋子里就飘着一点淡淡的异香。
你捋顺自己的衣袍,用细绢把血迹慢慢擦干净,尽管不一会儿又渗出来。
你要亲手把他最在意的东西,在他面前,碾碎了给他看。
“您知道吗?”一种报复的、恶毒的快感流向你的四肢百骸,你说的每一个字,都好像淬了毒一般,“和王本来是可以不死的。破城那天,我站在城墙上,给他讲了伍子胥身死祀国的故事,哦,就是把双眼剜下,悬挂在城门上的那个人——您知道的。之后和王就从城墙上跳下去了。那城墙足足有十二丈之高,太可怜了,估计都变成肉泥了吧,他最后的表情可真是绝望的很呢。”
缅山颤抖了起来,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吼声,眼睛因为充血,而变得血红。
但他已经动不了了。
“很久很久之前,我就想把先生从神坛拉下来了呢。”你真诚地说,“现在终于把您拉下来了,我怎么能放您走掉呢?不管是跑掉还是死掉,都不可以。现在想来,只有一个办法了。”
你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,语气变得温柔。
“听说兽人只有在一种特殊情况下,求生意识会压倒一切——就是受孕之后。”
缅山不可置信地看着你。
“所以,先生,我知道您恨我,但如果您怀了我的孩子,就不会这么痛苦了,对吧?”
——您会相信我的,对吗?
——反抗的这么激烈,您是不相信吗?
你失望地说。
——但是不可以任性哦。我们还是来试试看吧。
造次必於是,颠沛必於是。
这是您曾经教我的啊。
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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